文学常有一种技巧性的表达，我把它称之为时间的快进键。如电影《甜蜜蜜》中黎明与张曼玉，他们的感情百转千回、兜兜转转。以城市茫茫人海为背景，彼此寻找的两人在同一街区擦肩而过。观众的心绪被蛛丝般风筝线牵引着、纠缠着、栖惶着，几近绝望的颓然中，银幕上弹出"N年后"，一下子豁然开朗。观众知道，随后大抵是"曾经沧海"的云开月明、"千帆过尽"的海阔天空。张爱玲《金锁记》亦是："风从窗子里进来，对面挂着的回文雕漆长镜被吹得摇摇晃晃，磕托磕托敲着墙。七巧双手按住了镜子。镜子里反映着的翠竹帘子和一副金绿山水屏条依旧在风中来回荡漾着，望久了，便有一种晕船的感觉。再定睛看时，翠竹帘子已经褪了色，金绿山水换了一张她丈夫的遗像，镜子里的人也老了十年。"在理想的世界里，新与旧总能切割地斩钉截铁，"解冻了，春水挟裏着冰块奔流而下"，让人破啼为笑、释然展颜。现实却难能如此，理论先驱描摹了更美好的"法"之国，似乎只要我们愿意，就可以一脚踏进，转型过程中真实与幻影交叠，让人不免陷入恍惚与怔忡中。学术研究的意义似在于指点出一条光明的大道来，但是我们已有太多"成蝶"的浪漫号召，却难有"破蛹"的现实方子，我想，如果真不济于方子，起码要有描摹其间挣扎的悲悯情怀。

一

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思想界左右之争一直暗潮涌动，近年表现得更为激烈，最近有一些说法论及哪一方对最高领导的拉扯更主动、影响更深巨。中国的知识分子总是摆脱不掉"策士"情结，可是哪有什么东西是讲讲就可以完成的？你还以为江东孙权是在诸葛亮舌战群儒的说服下才决定联刘抗曹的？对于一个有着浓厚人治传统国家来说，什么人干什么事，最高领导的气质当然很重要。如果认为可以通过影响最高领导想法就可以改变他们的做法，那么其间有一个前提必须成立，即最高领导是可以为所欲为的。这个观点相当幼稚的，于今而言要幼稚到可笑。中国有句引用率很高的谚语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包括最高领导在内的"江湖中人"都会表现出复杂的两面性，说的和想的不一样，做的和说的不一样。这并非因为品质虚伪，更多是为情势所迫而已。

首先，如果愿意换一个角度来看，在传统中国政治体系中，即使贵为高层也有着更真实的不易，高层的种种不易很难容他们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革。

其一是地位上的脆弱性。南朝宋顺帝在手刃亲骨肉时啼血发恨道："愿汝世世无生帝王家！"崇祯兵败砍伤长公主时说，"愿生生世世勿生帝王家"。同治死后，慈禧决定让醇亲王奕譞次子载湉为皇帝，慈禧的这一决定惊得奕譞当场失声痛哭，且"伏地晕厥"。文强说，"子子孙孙以后再也不要从政"。刘志军告诫女儿说，"千万不要从政"。这些大体一致的桥段并不能用"矫情"、"失败者污名官场"来简单解释。

清雍正时期陆生楠在《通鉴论》论人主威权时有着详尽的分析，"人愈尊，权愈重，则身愈危，祸愈烈。盖可以生人、杀人、赏人、罚人，则我志必疏，而人之畏之者必愈甚。人虽怒之而不敢泄，欲报之而不敢轻，故其蓄必深，其发必奋。"中国式权力斗争表现很强的你死我活的游戏规则，要么100，要么0，没有中间地带。如果安全和尊严维系在变动不居的权力分配上，人们就会要么处在无权即无安全和尊严的状态，要么处在唯恐因失去权力而失去安全和尊严的惶恐中。张宏杰在《坐天下很累》中归纳道，"几千年中国历史可以总结成两件事，一件事是争夺皇位，一件事是保卫皇位。"张宏杰还统计道，"中国皇帝的平均寿命比普通百姓要低18年，有一半的皇帝非正常死亡"。《帝国的回忆—<纽约时报>晚清观察记(1854-1911)》也有类似的表达，"晚清政治失败的责任不应当完全归咎于个别当政人士的腐败，而应当由当政者与全体国民一体承担。中国政治向来是一种"保险丝"式政治，所有政治人物表面上地位显赫，实际上都像保险丝一样脆弱"。

传统社会有"天道"赋予统治的合法性，"家天下"的自然亲情也会让统治者努力保持统治的延续性，比如：刘备白帝托孤诸葛亮是一种方式，汉武帝死前为防止太后专权而杀了太子刘弗陵母后，这又是另一种方式。如今若没有相当的新替代，最高领导的处境更为艰难。

其二是事务上的繁重性。人治社会权力向上，导致两种事务都会大大增加。一种是保持威权形式上的事务。礼教是传统文化的核心，其本意为上下有别、尊卑有序的等级观念和社会秩序，后来为了强化这种等级秩序，传统中国发展了复杂到匪夷所思的礼节仪式，并赋予这些礼节仪式安邦定国的重大意义。《礼记·经解》说："故朝觐之礼，所以明君臣之义也；聘问之礼，所以使诸候相尊敬也；丧祭之礼，所以明臣子之恩也；乡饮酒之礼，所以明长幼之序也；昏姻之礼，所以明男女之别也。"《文王世子》说："德成而教尊，教尊而官正，官正而国治"。在这种情况下，人们的日常生活也严格为礼所拘，如《礼记·曲礼上》说："长者问，不辞让而对，非礼也。"长者问话，如果不辞让就直接回答了，也是"非礼也"，这个礼对长者来说也是好生麻烦的。因为礼有着突出的向上性，对于最高领导来讲，前呼后拥应会感觉好，但可能比普通百姓更为之所累。古代礼仪中"吉"、"嘉"、"军"、"宾"、"凶"，皇帝哪一样能够草草从事？我看单一个穿戴复杂地端坐着接受大臣们的三跪九叩就能让人累死。今天我们没有这样复杂的繁文缛节了，但是现代领导人要访贫问苦、调研视察、剪彩揭幕、奠基植树，接见合影……，更主要的是没完没了地端坐在主席台听会，不时还要针对不同的领域发表讲话。因为要"正确"，讲话难有新意。因为要"高明"，还得表现出对诸多领域的"知之甚深"。领导这些隆重的日常活动并非没有实质意义，但形式大于内容的象征意义恐占比例更大。

第二种是保持权力上的事务。人治与法治不同，人治权力向上集中，而且权力职责边界模糊，缺乏法治社会应有的权力分配和社会分工，在上的唯恐权力被架空，在下的唯恐责任被嫁祸，决策事务有层层上报的倾向。这种倾向导致突发事件难以在第一时间及时解决，甚至错失良机，而且上级在不直接掌握一线情况下对那么多的重大事件要做出恰当处置，也相当勉为其难。"对清国的领袖人物来说，操劳过度是在所难免的。过了一会儿，袁世凯走了进来。早就听说袁非常沉溺于他那艰苦的工作，并且这工作也极大地耗损了他的体力和心神，所以我特别注意观察他的容貌，指望能从中发现一些迹象。但让我惊讶和感到满意的是，袁看上去比我上次见到时好很多。实际上，现在的袁就是健康和精壮的化身。他目光炯炯，敏锐的眼神显示出他对自己 该内容可能有会员内容，需要登录查看全文，点击这里在顶部登录